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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前快看:古代现代,古人今人,都只是长江做过的梦,来来去去丨周末读诗

2023-04-08 13:05:49     来源:新京报

一出荆州火车站,风便觉湿润,即使在夜晚,也能看见树木葱翠,人面皆秀气,口音与南阳不同,有些柔曼,有些含糊。我想,正是方音、方物、气候、草木,以及河流,使一个城市还记得自己的过去。

荆州是水色的,长江滋养这片土地,渗入所有生命,成为他们的相貌和精神表征。

撰文 | 三书


(资料图片)

4月1日

多云,长江边

江水静静流淌

没想到长江这么近,距我仅几百米,一走就走到了,近得不敢相信这就是长江。深夜投宿,不知长江就在身旁。

如果没有楼群阻挡,没有嘈杂的交通,如果在古代,夜里一定能听到江声,一定能从风中闻到江水的气息。

此刻,江水在我面前流淌,我知道这是长江,是李白的长江,是杜甫的长江,是唐诗宋词中的长江。江水如此平静,如此平凡,漠漠流淌,不以自己为长江,好像无古亦无今。

“江水碧,江上何人吹玉笛。扁舟远送潇湘客,芦花千里霜月白。伤行色,明朝便是关山隔。”(冯延巳《归国谣》)江水还是这么绿,只是水上不再有扁舟,水边不再有离人相送。

沙市码头。江上一艘艘货轮,马达突突的噪音,一个女人走出船舱,将黑色塑料袋随手扔进江里。江水那么清澈,黑色塑料袋非常刺眼,在碧绿的水面浮浮泛泛,孤单无助,渐渐漂远。

坐在渡口的台阶上,两棵蓊郁的樟树下,江风拂面,叶影婆娑,树间阵阵细碎清响,地上风扫落叶干壳,沙——,沙——。如果移除这些货轮,只剩江面,值此阳春三月天,李白会不会突然出现?一叶扁舟,白衣飘飘,迎风立于船头,我几乎看见了他,几乎听见他的笑声,但我无从想象他的口音。

长江还是长江,江水没变,岸也没变,变的是岸上的风景和人。古代现代,古人今人,都只是长江做过的梦,来来去去,就如同我经过这里,一会儿就消失了。

4月2日

雷雨,江陵新明村

蘩,即白蒿,也称五月艾。

《采蘩》

于以采蘩?于沼于沚。

于以用之?公侯之事。

于以采蘩?于涧之中。

于以用之?公侯之宫。

被之僮僮,夙夜在公。

被之祁祁,薄言还归。

一上午都在酝酿雨意。空气闷热,树木静止,正在结籽的油菜花发出浓香,渠边丛丛艾草颜色已老,沟里水洼中不时传来几声蛤蟆叫。

今天要去的地方叫新明村,去县城四五里。出城过马路,眼前大片闲置的空地,这般平整,稀疏生着些小草,未免可惜。靠近村路竖着个大牌子:新明村草坪基地。

此地民居与南阳不同,南阳农村很少有楼房,都是平房,这里全是两层楼房,有的还三四层,屋顶覆以朱红瓦,要是在晴天,映着澄蓝天空,遍野金黄油菜花,真个风景如画。

沿一道田埂,穿过花海般的油菜田,油菜杆有一人多高,长得十分壮茂。快到村口才见小片麦地,麦子抽穗扬花,穗上粘着淡黄的花粉,蜜蜂嗡嗡在田间飞。

麦子抽穗扬花

路上水渠很多,大大小小,纵横交错。渠里有积水,野草茂密:黑麦草、莎草、香蒲苇、接骨草,渠沿上有艾草、野菊、紫云英,更有各种不知名的草,多到数不清。我要找的是白蒿,即《诗经·采蘩》里的“蘩”。

诗曰:“于以采蘩?于沼于沚。”又曰:“于以采蘩?于涧之中。”可见,采蘩的地点是沼泽沚涧,即低湿之地,那么水渠边应该有的。又据“蘩”字释义,叶似嫩艾,茎或赤或白,根茎可食。按图索骥,确曾看见疑似者,用手机扫了扫,结果显示“五月艾”。

村口临路的楼房门口,一个少年站着看手机,我上前打招呼并声明来意,问可否和他聊一会儿。“不了,我在等人。”他说。“就聊几句。”“好吧。”他念初一,问他知不知道《诗经》,他说不知道,我问语文课本里没有吗,他说没有,我说小学就学过吧,他说不记得。不知道,不记得,不关心。他低头继续看他的手机,我只好讪讪走开。

村里家家门窗轻关,门前大片水泥地,大概供停车用的,拒人千里的样子。我不敢过去,便走上村后一条小路。迎面过来一个五十来岁的村妇,我拍油菜花照片,等她走到跟前。“这个花好看哦!”她笑道。我知道遇见了对的人,是油菜花让我们相认。问她这里可有白蒿,她说有的,便带我去看。就在水渠边,原来就是所谓“五月艾”。

村妇拨开叶蓬教我看,连声说:“炒了吃,好吃。”我采了两茎,其色紫红,嗅之馨香,不知炒食其味如何。西晋陆机的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释“蘩”曰:“春始生香,美可蒸食,秋名为蒿,可以为葅。”可见古人多蒸食之,秋老为蒿,可采摘做腌菜或酱菜。诗中女子采蘩,是为了祭祀:“于以用之?公侯之事。”

村妇教我认白蒿(蘩)

村妇教我认白蒿时,雨点落下来,“下雨了!”,说着她便走去前面路边,那里有两个村民正在锄地。更多雨点落下来,雷声隐隐,乌云聚集,村里鸡鸣不已。片刻,他们都回家去了,留下我一人在路上,四野寂静,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笼在烟雨中。

有事情发生时,下雨只是个背景;无事情发生时,下雨便是一件大事。我在这里没有家,没有人等我,独自行走在旷野,雨就是我的亲人,雨就是一栋房子。

4月3日

疾风甚雨,过司马村

蘋,又称田字草。

《采蘋》

于以采蘋?南涧之滨。

于以采藻?于彼行潦。

于以盛之?维筐及筥。

于以湘之?维锜及釜。

于以奠之?宗室牖下。

谁其尸之?有齐季女。

采蘋,采蘩,采藻,都是为了宗庙祭祀。两首诗同样采用问答体,皆系女子劳动时所唱的歌谣,可以想见公侯之家的女宫们(即供贵族役使的女仆),她们在郊野沼泽山涧一边采摘,一边群歌互答。

《采蘩》末章:“被之僮僮,夙夜在公。被之祁祁,薄言还归。”以两个叠词,画出了祭祀的忙碌,以及祭毕的舒迟。《采蘋》通篇问答体,六个问答句式,连绵起伏,摇曳多姿,次第叙写了祭品、祭器、祭地、祭者。繁重辛苦的劳动,一入歌唱,但觉心气平和,庄重雍容。《诗经》之美,美在辞句,更在性情之正,即“思无邪”。

正如孔子诗教所言,“诗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,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《采蘋》一诗,尤可博物,我们不妨来认识一下诗中诸物:

蘋,蕨类植物,多生于浅水,叶有长柄,四片小叶生于顶端,像“田”字,也叫田字草、四叶菜。

藻,杉叶藻科,多年生草本植物,可食,亦可用于祭祀。

筥,圆形筐。筐,方形筐。

锜,三足锅。釜,无足锅。二者均为炊饭之器。

根据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蘋乃四叶菜,叶浮水面,根连水底,夏秋开小白花,故称白蘋。是日,我在野外走了好久,遍寻水渠池沼,绝不见蘋的踪影,想必是尚未出生。谷雨,苹始生,苹即萍,与蘋相类,俱生水中,叶圆静,如晏殊词中所写:“池上碧苔三四点,叶底黄鹂一两声,日长飞絮轻。”那时,节气可真要初夏了。

乡村什么都变了,但节气不会变。寒食清明,疾风甚雨,野外这里那里的坟垅,坟头插着或红或黄的塑料花,在雨中颜色鲜艳,未见有人祭扫。路上行人只我一个,想要避雨喝杯热茶,既无人可问,亦无杏花村。没有白蘋,即使有,今天也无人采,即使有人采,也不会群歌互答而采。寂寞的时代,寂寞的乡村。

想起南朝柳恽的《江南曲》:“汀州采白蘋,日落江南春。洞庭有归客,潇湘逢故人。故人何不返,春花复应晚。不道新知乐,只言行路远。”那采蘋的女子是幸福的,这首乐府诗真美,深得三百篇之致,既风流蕴藉,又温柔敦厚。

司马村,改名“幸福村”

走着走着,来到一个村子,地图显示“司马村”,村卫生室门牌上却写着“幸福村”。询之村民,说是两年前改的名。我喜欢“司马村”这个名字,颇有古风,好端端的为何改名?村民对此不置可否,似乎叫什么都无所谓。

家家门前水泥地留出一席,种菜:菠菜、蒜苗、油麦菜,长得都很旺相,辣椒和玉米是新培的幼苗,一行一行,一株一株,清洁可喜。村里也大多是老年人,雨天清闲,男人聚在小超市隔壁的旧屋里打麻将,围了好几桌,老妇三三两两,坐在门口竹椅上,说话儿发呆。

某家为逝去的先人过三周年,请道士在灵堂做法,那道士背对大门口站着,身穿一袭黄袍,头戴一顶黑帽,伴以简朴的鼓乐,声音嘹亮地唱着,那调子悠扬婉转,很像南方地区的山歌。打听之后,才知道是在诵经,而我忽然觉得,《召南》里的诗如果唱出来,乐调应该就是这样的。

寒食风雨

撰文/三书

编辑/宫子

校对/柳宝庆 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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